观点

罗伯特·波格·哈里森:“诗歌与森林之间有着深厚的关联”

美国斯坦福大学文学教授罗伯特·波格·哈里森(Robert Pogue Harrison)在《森林:文明的阴影》(Forests: The Shadow of Civilization)一书中剖析了森林在西方想象中代表的矛盾意象。
forest Robert Pogue Harrison Helene Menanteau

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阿努利那·萨沃莱宁(Anuliina Savolainen)担任采访

西方的“森林意境”起源于哪里?

它们起源于西方文化与森林环境之间深厚的历史渊源,西方文化正是在森林里找到了栖息地。在西方的文化想象中,森林有史以来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所在。一方面,森林代表着危险、异类和毁灭,低人一等,走兽横行;但另一方面,森林也是神秘而迷人的。森林既世俗,又神圣。人们在林中迷失自我,继而又发现自我。在谈论西方意象中的森林时,各种相互对立的意见让人难以取舍。

古希腊和古罗马社会刚刚走出森林不久,森林仍作为发源地出现在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神话传说里,有时与“黄金时代”有关,有时则与人类的兽性有关。在读神话时,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人类与动物之间存在某种遥远的亲缘关系。例如,在关于阿克泰翁的希腊神话中,猎人变成了猎物,男人变成了雄鹿,最终双双落得同样的下场。

自古以来,森林同时象征着“黄金时代”和人类的兽性

在历史的长河中,森林的象征意义和含义出现过哪些变化?

随着基督教的出现,一切都改变了。教会对于森林诸神崇拜等异教痕迹非常忌惮,对森林抱有一定敌意。但我们也看到,圣徒走进森林以远离尘世的喧嚣,一心寻找上帝。由此看来,人在森林里可以退化为野兽,也可以实现灵魂的升华,与神灵交流。

进入中世纪,许多森林已经受到法律管辖。“森林”(源自拉丁文“foris”,意为“外面”)原本是一个司法术语,是指皇家法令规定的禁地。国王和贵族有权在林中狩猎,而农民却被禁止踏入森林一步,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农民反感了。

森林还是不法之徒的聚集地,是外来者、土匪、诗人和疯子的庇护所。罗宾汉(Robin Hood)藏身密林,隐匿行踪,打击城市中的司法不公。在“圆桌骑士”(Knights of the Round Table)的传说中,森林是骑士们的启蒙之地:他们在森林里重新发现了自己血液中的原始野性,成长为强大勇猛的战士。

《神曲》(The Divine Comedy)开篇,意大利诗人但丁(Dante)发现自己陷入一片黑暗森林,找不到出路。这里的森林寓意着罪恶、远离上帝和错误。但丁必须穿过这片黑暗森林,进入地狱,攀上炼狱山,最终到达另一处森林。这另一处森林在本质上与黑暗森林并无二致,但已经清除了一切野性的痕迹,看上去像是一座驯良温顺的公园,听命于上帝之城。你看,森林再一次介于神圣与世俗之间。

理性主义兴起于17世纪,乐观地相信采用科学方法可以消除旧日的无知和迷信。法国哲学家勒内·笛卡尔(René Descartes)在《方法导论》(Discourse on Method ,1637年)中提出,用数学方法可以征服和把握自然。在他提出的著名比喻中,笛卡尔指出,假如在森林里迷了路,应该任意选择一个方向,然后沿着直线走,终将找到出路。哪怕这不是你想去的地方,但走出森林总比困在林子里强多了。走直线就是科学方法。

18世纪末出现了浪漫主义,诗人们再一次为森林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。在诗人笔下,森林充满灵性,令人遐想联翩。

砍伐森林对现代人的集体想象力会产生什么影响?

一直以来,森林是一道边界。人类居住地周边通常会有一片森林,圈定内部空间,标记界限或外缘。一旦失去了界限,会发生什么?森林的消失,会让人觉得无处可依。假如地球上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空地,人类就会失去所有的包容感。

自然已不再是人类衡量自己暂住地球的有限时日的永恒标尺

就在不久以前,我们还把自然视同永恒——我们可以利用自然这把永恒的标尺,衡量人类暂住地球的有限时日。人事代谢,世事荣枯,只有自然永恒不变。但我们逐渐意识到,人类历史竟然可能导致我们原以为亘古不变的环境垮塌。这就好比是看戏:古希腊人去露天剧场看戏,看着舞台上的主角在天然布景的衬托下悲怆地死去。今天的我们认识到,舞台上的主角连同周边的环境都可能沦为毁灭的受害者。森林正是最脆弱的自然环境。

在您的作品中,文学与森林之间有些相似之处,二者都可以成为“深度感知”的媒介。文学是否也面临着荒漠化的风险?

文学与森林的关系很密切。神话、宗教和文学中有大量证据表明,诗歌与森林有关。“逻各斯”(logos)是一个比语言更大的范畴,是用语言可以言说和可以诗意地表达的极限边界。

在开始写作之前,我去拜访了意大利战后一代最重要的诗人安德烈·赞佐托(Andrea Zanzotto)。他住在意大利北部的前阿尔卑斯山区,当地的蒙泰洛山上至今依然生长着古老的森林。他带我到森林里去,像是要向我展示他创作诗歌的灵感来源。就在那时,我意识到诗歌与森林环境之间存在某些重要关联。

我非常担心人类经验与自然世界越来越脱节,我担心诗歌将成为(或者已经是)首位因丧失这种直接关联而受害者。走进森林,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。森林散发出某种神秘的气质,隐匿在阴影或黑暗当中。诗歌可以走进这个晦暗不明的世界,将未知、隐性和遥远的事物更真切地呈现在我们眼前。假如诗歌的这一重要源泉消失,我们最终可能只剩下平淡乏味、概念化和抽象空洞的语言,那将是真正的沙漠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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